2024體育大年裡,一個普通體育人的求職漂流
2025-01-29 01:39:00 來源:體育產業生態圈
再見槍哥的時候,是2024年初。
3年前,為了幹一屆大的運動會,他在一眾北京朋友的目送中決定南下,「幹運動會是每個體育人的執念,有這麼個機會,我的人生清單又可以劃掉一項了。」
臨走之前,他還無比嘚瑟地學了一遍當年勁霸男裝廣告片的臺詞:「混不好我就不回來了!」
挺老掉牙的。
勁霸男裝廣告截圖
3年後,槍哥回來了。帶著被南方溼氣滋養的皮膚、被富裕生活催圓的臉蛋,和一紙「先進個人」的證書。
那是一種由裡而外散發的自信。
在接風的飯桌上,他向著壓根不看體育的朋友不厭其煩地科普,2024是體育大年,市面上的機會想必多多,尤其是在北京這個全國體育的心臟,他覺得自己可以放開膽子闖一闖。
一開始,順風順水。
作為一個足球迷,他透過業內關係在回北京之前就聯絡了一份「臨時工作」——阿根廷隊中國賽的組織方。
按照老闆的規劃,比賽4月份打,打完就散夥。「知道您很有經驗,我們的情況您也瞭解,說白了是個一次性專案。我們就不按正式勞動合同那麼走了,也不交五險一金了,您說個數(月薪),沒異議就籤合同,錢給您開到5月份。」
那是槍哥第一次聊出了一個遠高於自己預期的數字,「幹仨月、拿幾萬,這買賣幹得過!」
臨了,槍哥還提了一個額外要求:「我想晚入職一週,去深圳看C羅的中國賽。票好幾個月之前就買好了,花了3000多,不能不去啊。」
就在飛機落地深圳機場的同一時刻,手機恢復通訊,槍哥看到了C羅親宣賽事取消(官方說法為延期)的推送。
開始上班的第一週,整個「組委會」忙的只有一件事,安撫各種合作方的情緒,向他們保證阿根廷中國行一切正常,不會出事。
春節假期,梅西在香港「出事了」。
圖源:美聯社
槍哥知道,春節後不用再去上班了。
老闆親自發來訊息:「咱們這個比賽看來辦不了了,兩週的工資我會讓財務結給您。」
——那時心裡閃出的第一個想法是什麼?
「北京這邊的水,比想象要深。」
所以後來,每當面試被問起「從2024年1月到現在這段gap怎麼解釋」的時候,槍哥總會強調:「我1月份去了阿根廷中國賽的組委會,2月份過年,其實是從3月才開始找工作的。」
下載軟體、更新簡歷、篩選檢索、點選投遞......槍哥只能從頭開始,倒是一套絲滑連招下來,當天下午就接到了電話,一家大型經紀公司。
人家HR的意思很委婉,但其實就是:「您垂直體育的履歷是不符合我們這種公司的需求,投也是白投,建議換個方向。」
3月的北京春寒料峭。槍哥大概是從那時起感受到了體育大年的「寒冷」。
他後來收到第一個正經的面試邀約,是一家做冰雪賽事的公司。哪怕球迷槍哥對冰雪運動既無興趣也無想法,好歹人家主動邀請,不去太不識趣,也沒別的事幹,「就當給自己攢經驗吧。」
面試還挺正式,又有面試官又有記錄員,第一輪過了還有業務總面,面完還有筆試作業——筆試作業甚至還有反饋。HR小姐姐說:「您的表現我們這邊都彙報給boss了,boss想約您再見面聊一次。」
但之後,就沒有之後了。
槍哥其實也沒把這事太放在心上,倒是HR每隔半個月就會打電話來聯絡,表示如果沒有心儀的工作可以等等他們,boss是一直想約見的,但無奈總是有事,香港、新加坡,偶爾還要去歐洲。
——後來呢?
「反正他們說的那個比賽,2024年沒辦成。」
這種「我其實不感興趣,你也知道我不感興趣」但還是碰一下感覺的面試不止一例。
有一家做戶外的公司,HR小哥在招聘軟體上用「體育」漫無目的地檢索找到了一個高匹配度的候選,老總面試也很專業,但其實雙方從彼此的眼神裡已經心知肚明,這只是一場禮貌性的走過場。
包括大國企。那時已近5月中旬,五一回了家的槍哥第一次感到了那種無形的年齡壓力,「走親戚的時候人家問你工作咋樣了,雖然你知道完全沒有惡意,但你就覺得好像張不開嘴。」
於是簡歷投得更勤了,尤其是崗位描述寫得很模糊的,比如「體育專案管理」,碰一碰吧。
結果,在業務負責人的辦公間,槍哥被告知,這個崗位不是去管公園就是常駐河北的雪場。「還得自帶招商資源。人家問我在南方有沒有積累下什麼,尤其是‘能不能聯絡上企業裡說了算的人’,我說沒有,那就沒什麼可聊的了。」
都是體育專案,但不同專案之間也差別甚大 (圖片僅作示意,與原文無關)
也有聊得好的。
4月,北京難得的好春光。某高校的產業研究崗,就在學校裡面試,難得的幾乎沒有班味兒的環境,槍哥狀態也很好。順利推進到最後一步,領導親面。「真是純聊天。人家也說了,沒有目的性,就看價值觀能不能匹配。」
結果聊到最後,領導說,「我得坦誠告訴你,我們單位定的規矩是,中國足球不要碰。」
——所以有沒有後悔參加那場面試?
「沒有。我必須說,那場面試是我一直以來參加過的最舒服的面試之一,沒有套路、都是真誠,最後人家拒絕我的理由也給得很清楚,我真得感到是被尊重的。」
可畢竟沒有offer。槍哥心思重,也容易內耗,這就導致不舒服的時候會更多。
一家在業界排名靠前的體育營銷公司,當槍哥爬上小院裡陡峭的樓梯大氣還沒喘勻,自我介紹才說了幾句,兩個面試官卻自顧自對著電腦屏竊竊私語樂了起來——並不能確定她們是在笑你——「但至少說明她們根本沒有聽我說話。」
「後來我也想明白了,有些面試從你和麵試官對視的第一眼就不會透過了,眼緣就不合。」
圖源:LinkedIn
從3月到5月,挫敗感不斷累積。想找到工作就要不停投簡歷,可投得越多失敗得自然就越多。原本一些他看不上的工作卻在不停反過來拒絕他,有一週連續掛掉了三個,都是那種面完就知道沒後續的「即時反饋」。
喝酒的時候能明顯感覺出槍哥的焦慮和萎頓,但設身處地想想,誰又能不焦慮呢?
吃完飯臨走,他還是會和朋友們說「等我好訊息」,像是給關心的人們解心寬,更像是給自己鼓氣。
被拒絕的人往往不會知道被拒絕的真正理由,只能自己去試圖合理化。一家搞大賽商務的,業務總全程笑眯眯的,只是和和氣氣地提了兩個致命的問題:一、你的工資有一半要和招商業績掛鉤,團隊裡沒人幫你,你願意嗎?二、你還沒在北京買房是嗎?那在北京生活壓力可比較大哦。
錢是繞不過去的坎。
槍哥不是二十出頭為愛就能發電的小夥子了,他需要錢。但一家從媒體轉型做青少年體育運營的企業,會發郵件跟他說「我們這個崗位工資不是很高,建議你想清楚。」一家小公司甚至鼓勵員工遠端工作,有事能當天趕過來就行,相對應的,工資很低。
「我知道選擇了體育就選擇了清貧,但我總不能接受工資比之前的還低吧。」
慌不擇路、飢不擇食,連某大廠的專案制外包,槍哥都試過。「線上面試一輪又一輪,動不動還是大晚上。」
當某一輪的面試官線上上面試間遲到了十多分鐘、並從開啟攝像頭的第一秒就露出不耐煩的疲憊神色時,槍哥知道,又完了。
圖源:New America
在北京幹體育,一個離不開的座標就是天壇東門。在地鐵站周圍某個不起眼的小樓裡,也許就藏著一個手握核心資源的商業實體。「就你們幹媒體的很多時候報出來的大新聞,其實就是從那些看著都破破爛爛的閣樓裡操作出來的,真挺魔幻的。」
——比如呢?
「有一家,在寫字樓裡佔了一個大套間。裡面不算會議室就兩三個辦公室,感覺要不是因為面試,連個人都沒有。但他們拿著很牛很牛的資源。第一天還是先集中到一塊考卷子,啥題都有,從寫作到算數再到體育專項知識。考完過幾天再面試,面了我快一個小時,問得很深:‘你怎麼理解這個資源啊’、‘給到你手裡打算怎麼做啊’、‘不同的工作方式能不能接受啊’。」
這是槍哥熟悉和擅長的面試節奏,按他的話說,聊些真正體育人內行的話題,中年男面試官甚至會對他的回答做出誇獎和鼓勵。
「回來之後的感覺很好,覺得八九不離十了。然後就等著,沒動靜。我就照著面試通知上留的號碼打電話,那姑娘還把我認出來了。‘你是那天面試那個誰誰誰吧,我記得你,我們領導現在出差不在,我們也挺著急的,流程不能往下走。’」
過一週後再打,「確實沒訊息,可能要有調整,具體我也不知道。」
後來就不用再打了——這家企業的上級單位上新聞通報了。直到今天,關於槍哥參與的那次招聘,在其報名的網站上也沒找到任何後續的通知或公示。看上去,是這次招聘黃了。
天壇東門是對中國體育意義特殊的地標 圖源:Wikipedia
還有一次印象更深刻的。在一個大院犄角旮旯的角落、不看HR發的指引圖連門都找不著的地方,上樓,豁然開朗的一層辦公間。先是HR面,小姐姐好像是找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懂體育的了,喜笑顏開直呼滿意。
然後馬上就是總裁面。在一間稱得上富麗堂皇的辦公室裡,當著槍哥的面,總裁正在打電話罵甲方。掛了電話,看著坐在那裡獨自尷尬的應聘人,總裁把手機往桌上一摔、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:「我想退休了。」
「其實現在回想一下,整場面試也就是雙方很正常地探討,你有什麼優勢、我有什麼擅長,你需要什麼樣的員工、我希望什麼樣的工作,你畫大餅、我打包票。
但是吧,這位總裁總給我一股傲嬌勁兒,好像他們公司才是行業真正的隱藏大佬,‘我微信呼一句,某某世界冠軍就能過來給我拍VCR。而你要做的,就是把它賣出去……尤其要注意根據他們的成績動態報價,ta上午拿金牌了,中午你就要提價。賣便宜了我可要罵你的。’」
——你面完是什麼感覺?
「我著急忙慌跑了,感覺遇上騙子了。」
故事到這基本就講完了。所以那幾個月槍哥到底是怎麼撐下來的?
他掏出手機,給我們看了那幾個月的日程。除了每週都在面試外,見縫插針地參加了幾場北影節放映、在京津冀這些可當日往返的城市看了各種球賽(滄州的中超、石家莊的中甲、北理工的中乙,還有WCBA和排超),以及,和我們這些朋友約著吃飯。
「越憋悶的時候越不能把自己鎖在房間裡,得出去走走,沒事找事也要走。你出去就會發現,世界一切正常,沒什麼大不了的。」
拍攝於2024年10月15日國足世預賽青島主場外,當晚明月高懸,國足拿下首勝
是的,沒什麼大不了的。
那麼,在這個有歐洲盃和奧運會的體育大年裡,你工作找得如此辛苦,最大的認知重建是什麼?
「你們公司1月份在廈門辦得那個活動我看了,范志毅是不是說‘體育沒有小年’?我覺得,對於我們這些體育行業的基層人來說,是體育沒有大年。
對,體育沒有大年。現在大環境本來就不好,中國體育的虛火也早就燒乾了,行業其實是在萎縮的,所有人現階段都是在一寸一寸地向下挖,找利潤。哪怕有大比賽,也沒有什麼新增的勞動力需求。所以我覺得,一線的體育人真得花點心思問問自己,你讓老闆願意為你掏錢的核心競爭力到底是什麼。」
——可即便如此,你還是願意留在體育行業,對嗎?
「對,體育這行最迷人的地方,就是你真扎進去了之後,越幹越有意思。我還是想幹有意思的事情,哪怕不掙錢。」
酒喝乾、嗑嘮完,目送槍哥離開。
這一行的很多焦慮是共通的,誰也不例外。但其實,對於無數像槍哥這樣的一線體育人而言,幹不下去有千萬個理由,但幹下去,只要一個理由就夠了。
北京的生活壓力自然是大的,槍哥在南方原本10分鐘地鐵的通勤,回到北京變成了一個小時。2025年年初的寒冬裡,我看著槍哥漸行漸遠的背影,和去年相比,貌似沒那麼挺拔了。
但他依然堅定地向前走,一步一個腳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