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獎,不要賞|淡豹
2024-08-22 11:35:59 來源:時尚COSMO
作家專欄 —— 淡豹
作家,忠實的時代分析師,
著有小說集《美滿》。
怎樣形容今天這奇奇怪怪的時代情緒呢?這是個時興茨威格名句的年代: “那時她還太年輕,不知道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,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。”命運、饋贈、禮物、價格, 4 個詞玩“連連看”,能用來形容許多先揚後抑的人生。我總覺得這話有點問題——第一,它認為什麼都能換算成錢。我們確實處在認為什麼都能貨幣化的年代。第二,這警句背後的假設是,收禮物(原本!)是件好事,毋庸置疑,只是別拿得太輕鬆、太高興。
真的嗎?假如能不付代價地拿禮物,就最好不過?如果文化人類學對太平洋上的航海部族的經典研究,只能縮減成一件事,那就是:禮物的饋贈從來不是平等的,也不是自動的。饋贈伴隨著對等級關係和權力的確認。就算親人之間、朋友之間“還禮”“還人情”這種看似平等的迴圈,也是權力關係先確認,再倒轉,總有個順序在。而且,收禮意味著承認自己有某種義務,很多時候,禮是不得不收。古裝劇流行,表面上以女性為中心,實質上的主角是皇帝。誰能從皇帝那得到更多賞賜,誰彷彿就更厲害。可別忘了,賞賜能給出去,就能收回來。而且領賞是要跪下的,至少得鞠躬。
我們為什麼想要禮物?為什麼不是獎品?領獎時我們高昂著頭。領獎時我們也鞠下身去,但那是因為我們站在高處。得到的獎品,也許屬於過去,會被淡忘,但只要正當地拿到了,就收不走。
獎和賞,是兩種根本不同的交換。
一個世紀以前,有個叫特魯迪·埃德爾的德裔美國小女孩,和父親去紐約體育場看比賽,父親願意為她買熱狗——4美分一個,只要她尊重傳統、不去學游泳。游泳不是女孩子做的事情。特魯迪選了另一條路:贏得比賽,換來熱狗作為獎品。贏來的才有滋味,獎品說明的不是自己被喜愛(不像禮物!),而是自己足夠強。就在體育場邊的看臺上,她說:“我要贏來的獎品。”10餘年間,她學游泳,參加奧運會,在開放水域中練習,面對海浪、洋流、寒冷造成的失溫、一群群蜇人的水母。她不僅是位優秀的游泳運動員,也是堅毅的人,是善於尋求支援和建設網路的創業者。她用比賽換獎金,向媒體售賣自己的故事來積攢訓練經費,甚至和姐姐一起設計出一款遮蓋全身的泳衣,讓自己的挑戰能夠被社會接受,能有機會遊過英吉利海峽,超越身體的極限——也超越時人對女效能力限度的想象。
1926年,20歲的她遊過英吉利海峽,耗時14小時39分鐘。她是第一個成功游泳橫渡這塊開放水域的女性,還比此前男性的紀錄快了兩小時。我們確實並不總能選擇我們想參加的比賽。但特魯迪為自己創造出了一場比賽。這位強大的年輕女士激勵了當時紐約工廠裡的女工、大碼女孩、女學生、家庭主婦、女舞蹈演員……無數想超越自己,做出點別人想不到的事的女人。她讓女人去向往獎品,而不是禮品。她的故事也被拍成電影《泳者之心》(Young Woman and the Sea)。感謝這部片子,從此,再想到海中的奇妙冒險時,不僅是《加勒比海盜》了;再想到海中體力竭盡那一刻的孤獨與不甘時,不僅是《老人與海》了。戰勝,再得到獎品,這是人生某種本質的、存在性的過程。這過程不分男女,但我們女人,有時得到的教育、訓練、要求是去努力得到禮品,我們常以為禮品比獎品更高貴,說明我們被珍重、被愛;也以為得到禮品比獎品更輕鬆,縱使大多數持有這種假設的女人,都漸漸發現自己錯了。
時光飛快,又是百年。1924年的奧運會在巴黎舉行,就是特魯迪參加的那屆,而在2024年又回到巴黎。借用翻譯家楊苡的話,100年間許多人、許多事拂過,有“歡樂也有痛苦,從20世紀初到世紀末都是一言難盡”。和橫渡英吉利海峽的偉業幾乎同樣偉大的是,特魯迪把後半生用在教聾啞孩子游泳上。她自己因病失聰,運動員生涯也因傷病終止,她一直生活在紐約,是布朗克斯街上那些步行去買香腸和乳酪、沒結婚、終生上班的老婦人中的一位。但她無聲的後半生裡,獎品從未離開她,因為那是她贏來的,不是什麼賞賜,因為那不是來自命運的恩典,而來自抗命。
原文刊載於《時尚COSMO》8月刊
編輯:若菲
撰文:淡豹
新媒體編輯:Yuri
設計:姜黑勒久
部分圖片來源於豆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