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被看到的“吳柳芳們”
2024-12-12 01:42:11 來源:體育產業生態圈
擺在面前的是一條筆直的塑膠跑道,你只管跑,步子邁多大,節奏放多快,都有人替你安排。有噪音時,他們幫著捂住耳朵,你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和呼吸。
但當終點出現,跑道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條從未見過的沙路、隧道、田埂。你第一次聽到了來自世界和社會的聲音,而無論恐懼與否,也不管有沒有鮮花和掌聲,你都得選擇其中一條,走上去。
這便是萬千運動員們面臨的真實情況。
隨著吳柳芳的名字逐漸淡出各大平臺熱榜,我們邀請到了幾位退役運動員分享他們的故事,在流量冷卻後,展現一種更為真實的力量。
當掌聲退去,時間開始發問。
*以下為運動員的自述,姓名均為化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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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/ 李佳浚、張揚瑄
楊霜|女|34歲
退役田徑運動員|自主創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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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明天不要再來了。」
在一個平常的訓練日,相處十多年的教練突然朝我扔了這麼一句話。我心裡咯噔一下,沒等反應過來,退役手續就已經遞到了我手裡。
其實我有預感。那段時間,不科學的超量訓練導致我傷病集中爆發——肘關節韌帶撕裂、大腿後群肌肉斷裂,我陷入了從受傷到修復、再受傷再修復的惡性迴圈中。
運動員們退役費的分配是按照週期來決定的,四年一個週期,和工齡的概念有點像。我當時已經練了快7年,退役費在10萬左右,但如果能到8年,就能拿到20萬。所以我三番五次地為自己爭取留隊機會,但都被教練堅定地拒絕了。
我只能央求他讓我比完最後一場大運會,想著能做到有始有終,給自己一個交代。結果滿心期待的謝幕表演,卻以工作人員給我報錯專案而草草收尾。
我的運動生涯,就此荒謬而倉促地徹底結束了。
圖源:Shutterstock
回到家,我消沉了整整兩個月,體重掉了20斤。我那時候經常能刷到類似「退役運動員搓澡、賣獎牌」的新聞,但我不甘心就這麼潦草的結局。
好的一方面是,還是運動員的時候我就開始為自己退役之後的道路做準備。即使受傷無法訓練,我也喜歡在訓練場上待著,當時看到場邊有為中考練習拋實心球的中學生們,我便上去幫他們指導動作——田徑專案專業對口的情況下,學生們一經簡單指點,成績便幾米幾米地漲,圍觀的家長們見此情景都紛紛上前,讓我「看看咱孩子」。
那時候,對於退役之後何去何從,我腦子裡有了個大致的輪廓。於是退役後,我把資質、場地等問題都依次解決,開始重走「中考體培」之路。
轉變賽道並非一帆風順。因為帶訓成績好,家長們的口口相傳反而招致了大量質疑,很多人都不相信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能有這麼大的能耐。那段時間,居高臨下的審視、毫無道理的刁難成了家常便飯。
可能是出於運動員的習慣,我並沒有選擇自證,而是暗下決心,相信少說多做的真理。那段時間我繃著精神,一天接7節課,每節課90分鐘左右,沉浸到接近12個小時的工作量中,最終交出了讓眾人滿意的答卷。
退役之後能「絲滑轉型」,我已經算是幸運的了。因為我見過太多掙扎、迷茫的運動員們,也深知他們在沒有「利用價值」後被一腳踢開的無力感,所以在我有餘力時,也會跟他們分享體培方面的經驗,盡我所能幫助他們。
從某種程度上來說,這種能量的傳遞也彌補了我在役時沒能完全釋放自我的遺憾,讓我在賽場之外也能找到價值感。
劉城|男|37歲
退役舉重運動員|自主創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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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人生的前二十年,基本每天都在跟槓鈴打交道。
因為條件不錯加上能吃苦,我被隊裡選中後升得很快,有地方性比賽的成績,也拿過全國青年比賽冠軍。當時極度自信,覺得只要自己認定了的目標,必須是手到擒來的感覺。
退役是被迫的,傷病擋下了我衝擊更高水平的可能,也終結了我一心追求的成績和未來。大學還沒讀完,就被推下了「跑道」,職業生涯戛然而止。
高不成,低不就——這六個字就概括了我的運動員生涯。
我在的省份還算好,幫我們做了一些退役轉型培訓和幫助,局裡還和中國人壽有合作,每年幫我們安置幾個退役名額。
我拿到了這個名額,獲得了一份月薪不到三千的「體面工作」,然而實際情況遠沒有「中國人壽正式員工」這個稱謂聽起來美好。
在同級別城市裡,我們這的生活成本算很高,加上成了家,有了孩子,這份收入就顯得有點捉襟見肘,但真正讓我產生自我懷疑的並不是一個月賺多少錢,而是跟這個世界打交道的方式。
原來在隊裡的時候,唯一能接觸到的「人情世故」就是我幫你上重量,你幫我扶槓鈴,和所有人的關係都直接、透明,牽扯不到任何的利益。等進了社會後,和同事、朋友間的一系列經歷,真的是不斷重塑著我的性格,也讓我認識到了自己很多缺陷。
真的是「缺陷」。
有一次,同事過生日出去吃飯,因為大家平時關係都很好,我就提議每人都出一點錢,幫他辦這場聚會,我當時完全沒覺得有什麼不妥,大家也都附和著這麼做了。
後來,一些關係比較好的跟我說,好幾個人都因為我這個「張羅」的舉動對我產生了怨言,因為並不是所有人都和這個過生日的同事有這種要好關係,出不出錢,出多少錢是個人自己的事,退一萬步講,怎麼也輪不到我去張羅。
這種事兒還有很多,都是後知後覺吃了很多虧——能怪到自己的運動員背景上嗎?好像也沒什麼用。
我87年的,現在兩個孩子,一個8歲,一個4歲,直到現在,我還在努力適應這個世界賦予我的角色,並努力讓我身邊人過上更好的生活。如果問我,願不願意讓我的孩子還走體育這條路?
除非他們天賦異稟吧。
鳳許然|女|30歲
鋼架雪車運動員|國際學校體育負責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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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度完全無法適應公共場合,甚至身體上都有了反應。身處人多的商場,心會慌,身體會不自覺顫抖;有人前來搭話,我更會下意識退後和躲開——簡單瑣碎的日常生活,對我來說卻是陌生的,是一種需要鼓足勇氣才能完成的「挑戰」。
我是中國第一個拿到鋼架雪車專案世界盃資格的女運動員,退役後也留隊做過專項教練,雖然最終沒能參加北京冬奧會,但作為一個沒有體校和專業隊背景的運動員來說,我已經傾盡所能,也算是為這個專案留下了一些價值。
大家都不理解我最後為什麼要放棄「國家隊教練」這個頭銜。這可能是一個太過專業的問題:在鋼架雪車專案裡,一名出色的教練員不僅是對理論與實踐精通,如果你還具備對器材效能的熟悉和把控,擁有器材生產的能力,那麼你才能稱得上「資深玩家」。
但因為專案成立週期短,國內的相關資源比較淺薄,對雪車專案的技術策略和管理規劃也全部依賴於外教。所以出於自身職業發展和自我探索的考慮,我最後決定走出那個環境。
但在脫下隊服的那一刻我才發現,我的社交能力幾乎消失殆盡,所謂社會關係也已經幾乎清零。
在役最後的那幾年幾乎都跟口罩重合,隔離訓練模式讓整個隊伍像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,長期處在封閉環境,我早就習慣了被安排、被規訓甚至是被馴化的狀態。剛剛脫離這個狀態,也多少會出現一些「應激反應」。
但是運動員血液裡的「內驅力」,讓我生出了衝破桎梏的強烈願望,我很清楚不能被這些給束縛。
海投簡歷,反覆輾轉,我逼著自己突破那種「I人屬性」。可是隨著一次次碰壁和不如意,我的落差感也越來越明顯——賽場上贏得的所有榮譽、光環還有價值感都隨著退役一起消失了,而國家隊運動生涯留下的,似乎僅僅是一種斷層的侷限,競爭力甚至不如應屆學生。
再次被困住,那就再次突破它。
我開始學習。學演講、學語言、學體適能,學到大腦混亂時就去跑步,跑起來人就清醒了,也能更清晰地知道自己該做什麼、想要什麼。在這個不斷學習的過程中,我也認識了許多新鮮的人和事,還得到了一所國際學校給我提供的機會。
我一直覺得,每個運動員的身上都蘊藏著巨大能量,而有些能量之所以沒能釋放,是因為缺乏被看見的視窗和被託舉的平臺。
如今,我已經成為了學校的體育部負責人,看似幸運的「無心插柳柳成蔭」,其實回過頭看,也經歷了一路上的焦頭爛額與輾轉難眠。
從全身心投入的運動員職業生涯中脫離,轉而踏上一條全然未知的全新道路,其中的艱難險阻與所謂的「沉沒成本」,或許只有運動員們才能感同身受。
但正是這些挑戰和磨礪,讓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和決心,也讓我更加珍惜眼前的一切。
寫在最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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氪體一共與8位運動員進行了交流,儘管他們都有著不一樣的經歷和生活狀態,但有一個關鍵概念毫無例外地出現在了我們與每個人的談話過程中,那就是:自我價值的實現。
在成長的關鍵時期,每天都在視線裡的五星紅旗,賦予了運動員們這種獨特的「超能力」,也許如今他們已經沒有辦法為國征戰,卻仍然選擇保留運動員時期純粹和珍貴的品質,並用自己的方式繼續回饋社會、散發光熱。
但這種責任感,只屬於他們自己,並不應該成為外界對他們的一種近乎俯視的要求和禁錮。
賽場之外的世界,沒有明確的打分標準,更沒有名次可循。離開了習慣的「三點一線」,運動員們往往會被一種強烈的不適應感所籠罩,有些也會重新認識自己,甚至做出許多未曾設想的選擇。
作為旁觀者,在享受運動員在國際賽場上所獲得的無限榮耀以外,我們也應該看到他們的可愛,看到他們的掙扎,看到他們在光環以外,為體育事業奉獻出的前半生,那是屬於他們自己的勳章,不管鍍金與否,都一樣閃亮。
儘管樣本滄海一粟,但我們卻能從中明確感知到:社會、平臺、品牌方們,都應該為逐漸光環散去的退役運動員們,提供人生更多平行的可能性。
大部分情況下,職業運動員只有獲得奧運成績、甚至是奧運冠軍,才能得到未來生活上的保障。而對於剩下的大多數,面對轉型的陣痛與資源的匱乏,他們在不斷碰壁後,也只能返回起點,去重新熟悉這個世界的規則。
我們也希望,能有更多人能關注到像「冠軍基金」「煥新計劃」以及類似更多的專案和組織,為運動員們提供平臺,尋找各自的第二支點,為家人爭取更好生活,同時也衝破那些關於退役運動員群體的刻板印象,讓整個社會對他們的認知和支援更加成熟、完善、有溫度。
*特別感謝冠軍基金對本文受訪者資源的支援